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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利休和语言的秀吉

2016-03-14 [日] 赤濑川原平 三联书店三联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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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


在这个沉默寡言的世界里,千利休算是能言善辩者,所以在大家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同时也让能说会道的秀吉感到自卑。这两个人,世称政治与艺术的对立、争斗,撇开其他相关因素,首先在这里就泾渭分明。一个以声音说服大众,一个以无言征服人心……无言的世界与饶舌的世界,二者总是在互相推挤冲撞中演绎着兴衰胜败。



▲ 空想的利休


 [日] 赤濑川原平


一说到茶,就令人想到千利休。我是在上小学或中学的课堂上学到的,知道安土桃山时代出了个了不起的茶人,名叫千利休,他开创了茶道。这个千利休后来被太阁秀吉命令切腹自尽。


我不懂得茶人是什么,觉得茶人泡的茶也不过是茶,但他为什么会被迫切腹呢?自杀应该很痛吧。这是我中小学时候的真实想法,虽然什么也不懂,但对“切腹”的疼痛留下深刻的印象,似乎单纯的茶变得不再单纯。因为茶道而遭此磨难的千利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长大以后,知道“茶道”的另一种柔和的叫法是“茶汤”。开创茶道世界的并非千利休一人,第一个对茶注入“闲寂茶”思想的是珠光,继之是绍鸥,利休是集大成者。但是,在这三个人中,日本人众所周知的是千利休。只有对茶道世界稍深了解的人才知道绍鸥、珠光的名字,但一说到茶人,首先想到的都是千利休。


当然,大众认识未必都是正确的。美洲大陆是哥伦布发现的,却以继其之后到达的亚美利哥的名字命名,而真正的发现者哥伦布的名字只保留在南美的哥伦比亚。开拓者默默无闻,后来者渔翁得利的现象并不鲜见。


茶道虽然也是一种发现,但更是在长期积累实践基础上的创造。千利休将前人开创的含混模糊的东西明确确立为完整的体系,所以他的名字深入人心。就是说,有人先打出球,然后用触击把球送过来,但进行适时安打直接漂亮得分的人是利休。


轮到他击球的机会,这大概是占得天时的好运气。如此想来,人之才华,必将择运而生。利休的才华是那个时代的命运、潮流赋予他的;反过来说,那个时代的命运也是人的一部分才华。


有关利休的文献史料,现存有他本人的信函、茶会记以及弟子们撰写的茶书,数量不少;另外,研究者众多,新发现的史料和考证研究不断增加。通过一点点啃读这些资料,利休的思想朦朦胧胧浮现眼前。虽然对其内侧未能充分理解,但千利休思想的外形,就好像乐茶碗、膝行出入口、二叠台目茶室、竹花插等他自己发明的证物以虚线连接起来,勾勒出思想的轮廓线。


但是,我真正想要了解的是利休思想的内侧,想知道在思想脉络环绕中的微细的感觉反应,这样利休就可以与我们进行直接交流,不需要语言就可以对话。我尤其想知道他少年时代到青年时代的感觉史,但那个时期的史料几乎是空白。史料能够留存至今的,大抵是此人 卓越成名、思想形成以后的事。


那么,这就需要我们的想象力。接近利休思想脉络的虚线,从点与点之间的空隙窥探其中的奥秘。


首先,我想窥探出具体的人物形象。


千利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身高多少?体重多少?


他走路是什么样子?


他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他的血型、酒量……


然而,此类资料,一无所有。



▲ 电影《寻访千利休》海报


反利休的“利休粉丝”


利休创建的大德寺山门上摆放着利休的木雕像,这是利休唯一的立体雕像。我最近为写作电影剧本《利休》,特地前去参观,但上楼以后,令我惊讶的首先是长谷川等伯的绘画。


整面天花板都是等伯的亲笔画,连粗大的柱子、屋梁上也是,给我一种阁楼内部全被文身的印象。


说到等伯,我看过他的几幅水墨画,尤其最近看过的《枯木猿猴图》,让我大吃一惊。猿猴固不待言,那枯枝似乎要刺破穿透画纸。描绘枯枝的水墨线条突破了绘画的线条,也突破了书法的线条,几乎就是粗鲁的线条自身。是一场用笔挑动的墨与纸的厮杀后的狼藉,仿佛看到的是绘画的雕刻。我心想这可真是一位猛将。后来我有机会看到他的《松林图屏风》和《波涛图》,给我的印象也就无须在这里重述了。


上面所说的都是对水墨画的印象,这一次看到的山门天井壁画却色彩绚丽,像是刚刚完成的油漆画,鲜明逼真,反倒感觉俗气。其实应该是保存完好的缘故。


阁楼正面安放着释迦牟尼的木刻雕像,其左右并排诸多罗汉佛像。佛像与佛像之间随意放着看上去像石头一样的古树木块,都是黑黢黢的,感觉有点煞风景。然而,据说这是表现涅槃世界。


对面的左边是利休的立姿木刻雕像,和服外面套着袈裟,右手持杖,脚穿竹皮草履,头戴墨索里尼、尼赫鲁等戴过的那种无檐帽。与身高成正比,脸、手、足等也比较大,面部表情温和,给人粗短厚重、不解风情的印象。这尊木雕缺少利休这个名字令人联想到的纤细优美的茶人形象,不如说倒像一个敦实沉稳的渔业行会的会长。



▲ 利休的木雕像(大德寺藏)


其实,这是第二尊木雕像,第一尊在丰臣秀吉的命令下在京都堀川的一条戻桥下被处以磔刑。那尊木雕像是导致利休走向死亡的重要原因之一。天皇有时也会派遣使臣去大德寺,而在其山门楼上摆放着脚穿竹皮草履的利休自己的雕像,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让太阁秀吉从他的脚底下钻过去吗?这成为利休的一桩罪行。


但是,将木雕像处以磔刑的做法有点奇特,似乎赢得当时百姓的交口称赞。我则从中感觉到一些秀吉的可爱之处。不知道秀吉的这种处罚是出于真心还是戏弄,但他的确把气撒在不会说话的木雕像上。其实他是想让利休从此闭嘴,因为两人如果面对面交锋,又说不过利休。大概是因为秀吉对利休的这种敬佩和反感、深情和任性等情绪的交织,才决定对木雕像实施磔刑。这个令人捉摸不透是出于真心还是戏弄的做法既显示出秀吉的才华,也显示出他的可怕。最终不是玩笑,而是出于真心地将利休逼死。


但是,利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木雕像摆在那里呢?


大德寺的古溪和尚是利休的好友。在普普通通的茶衍变成茶道的过程中,禅的精神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禅是当时最先进的哲学。利休本人似乎也是如此,他学禅的师父就是这位古溪宗陈,而利休则是古溪的茶道师父。 


另外,利休将古溪的大前辈一休和尚视为自己的心灵支柱。一休虽然是好几代以前的人物,但利休从他年轻时候的茶道师父绍鸥那里了解到他的精神师父珠光的事情,再通过珠光的精神追溯到珠光的师父一休。而正是这个一休,重建了应仁之乱以后荒废颓败的大德寺。


因此,对利休来说,大德寺是一座特殊的寺院。敬仰利休、古溪的众多茶人、艺术家纷至沓来,这个地方大概成为利休、古溪、等伯系统的硬派文化的据点。



▲ 大德寺鸟瞰


当时大德寺的山门尚未完全修复。“山门”也称为“三门”,日文中的这种借用字十分微妙。所谓“三门”,就是左右两边配有小门的寺院正面入口,中间的大门按正式建制应为双层结构。当时中间大门只有一层,没有上层建筑,利休总挂在心上,于是自己出钱在大门上面建造了楼阁。这就是我登临上去的“金毛阁”。


古溪为感谢千利休的个人捐助,便筹措雕刻利休木像。大家应该对此事均无异议。木雕像完成以后,自然放置在利休捐款建造的山门楼阁上。在平成元年的我们看来,这也是理所当然,无可非议,但当时是天正十八年。那个时代还没有“相对性原理”这个词语,在“头上”“足下”这样的绝对性原理的支配下,这尊木雕像摆放的位置就成为整治利休的最合适借口。


事件详情后述,最终这件事被追究为大不敬罪,加上其他几桩罪行,导致利休切腹,木雕像被毁。


然而,利休死后的复权之快,出人意外。四年后,他的儿子们就获得重建千家的许可。从中似乎可见秀吉对利休的复杂态度。正因为秀吉是利休的“粉丝”(仰慕者),才装出反对利休的样子。正如有人整天叫唤“巨人队输掉”,却每天盯着电视津津有味地观看巨人队的比赛一样。



▲ 丰臣秀吉


于是,又重新为利休雕刻木像。现存的第二代木像应该是人们对利休的容貌记忆犹新的时候制作的,大概是按照第一尊木像模刻、着色的吧。 


野上弥生子在小说《秀吉与利休》中也把利休描绘成这种形象,手指粗短多肉,但点茶时灵活柔软如女性。她所塑造的利休形象具有真实感,读之令人信服。我想,野上大概也是在看过这尊木雕像之后发挥其创作想象力的吧。利休的人物形象,除了这尊木雕像外,很少有其他视觉资料。


据说等伯手绘的利休肖像画有两幅。其中一幅利休头戴那种无檐帽,皮实肉厚的大脸盘与木雕像相似;但另一幅的利休没戴帽子,与木雕像的印象大不一样,身体略瘦,目光锐利,可以说与渔业行会会长(虽然这个说法没有根据)的印象大相径庭(不过,利休的另外一个职业是堺港的渔业批发商)。即便是照相,有时候照出来的两张影像也判若两人,或许这两幅画不是同一年描绘的。


这涉及当时日本美术的描写问题。近年的绘画,说到现实主义,犹如照相一样纤毫毕现,但当时未必如此,关键在于没有阴影画法的习惯。日本画在描绘物体时忽略光线。原本有光线才能看见物体,光源位置不同,对物体的视觉也随之变化,所以通过阴影描绘物体,只是描绘几个不同视觉中的一种。而在日本(东方)绘画中,则将几种不同视觉完全糅合在一起,即在光源无效化的状态下描绘物体。就是说,所要描绘的对象物体不是照相式的瞬间的物像,而是无时间的观念物像。因此,虽说描绘利休的容颜,其视觉未必是忠实的。雕刻以另外的形态也会出现同样的情况。


综合这些史料,至少可以知道,利休的身材似乎不是小个子,而是大个子;还可以想象,他的性格属于不爱说话、沉默寡言的类型。


无言的艺术


众所周知,茶道是宁静的艺术。它不是那种通过语言讨论得出逻辑性结论的形式,原本就不是吵吵嚷嚷的世界。在茶室内举行茶事活动的过程中,手在轻声细说,物在呢喃低语,这本身就是会话,所以这是一个比日常生活的话语要少的、宁静的世界。由此自然可以想象利休大概是沉默寡言的人,但还要知道,利休想通过茶表现的就是以沉默作为原理的一种思想。


茶这门艺术原本就无法用语言说明。其实现在有了“艺术”这个概念性的词汇,使用起来十分方便,但这个词至少是在明治以后才出现的,利休那个时代哪有“艺术”这个称呼呢?但是,人们对最终会被“艺术”这个词概括起来,但在当时尚处在零散无序状态的一个个末端喜爱把玩,并从中筛选,重新组合,精心磨炼。人们只是喝茶,沉溺于茶的味道,执着于茶的饮法,用茶款待客人,并精心琢磨款待之道,茶碗、茶釜、炭火、插花、挂轴、茶室、茶庭、踏脚石等等就应运而生,复杂烦琐,相映生辉。也就是让点茶而饮,并烹调而食这件事,除了营养和卡路里外,还有剩余价值,事情发展到这个境界。



▲ 千利休的茶杓“泪”。


据说有一种气功术。气功师将自己的气送入病人体内,能使病体痊愈,恢复健康。气是看不见的,无法衡量,但据说充满整个宇宙。经过长期修炼,就可以把气导入自己体内,做到进出自由。要是气功高手,可以做到右手把气导入体内运转一圈,然后从左手出气。气不是物体,当然看不见摸不着,但经过修炼,随着个人功力的提高,可以自由进出体内的“气团”也逐渐变大。


我见过这样一个人,他用手比画西瓜大小的圆形,告诉我说现在已经练到这么大的气团可以出入体内。气团是无形的,他的手做出抚摸这个大圆球的样子,说圆球不会呈现物理形态,但自己心里明白。


他的话很有趣,因为他试图用看得见的形状解释看不见的东西,而且对自己的解释满怀信心。他相信可以让一种东西进出自己的体内,这东西的形状像西瓜,因为是无形的,无法让别人看,也无法用语言表达,只好做出抚摸圆球的样子。


茶不也是这个样子的吗?


利休的时代,“艺术”这个词尚未出现,要研究未分化的泛艺术状态,也就是像那位气功师所说的“西瓜球”那样的东西。那个时代茶人们经常举办茶会,互相邀请,一起品尝,在这个过程中,将看不见的“圆球”逐渐变大。这“圆球”从右手出来,放在茶碗里,用茶筅搅拌后拿出来。别人也是用右手把“圆球”放入体内,运转一圈后从左手出来,然后双手捧着观赏。这双手把茶室里无处不在的“茶气”吸收过去,再弥漫开来。这样互相感受别人的“气”——“我的已经这么大了”,“是嘛,我的才这么大”……互相展示这种看不见的东西,有的如西瓜那么大,有的如橘子那么大……我想,茶的世界里发生过这样的事。


《千利休:无言的前卫》

[日]赤濑川原平 著  郑民钦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6年1月


在这个沉默寡言的世界里,千利休算是能言善辩者,所以在大家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同时也让能说会道的秀吉感到自卑。这两个人,世称政治与艺术的对立、争斗,撇开其他相关因素,首先在这里就泾渭分明。一个以声音说服大众,一个以无言征服人心;一个是语言经济的支配,一个则穿越这种经济。


无言的世界与饶舌的世界,二者总是在互相推挤冲撞中演绎着兴衰胜败。这世间,有的地方无言当道,有的地方饶舌盛行。此时此地是什么样的世间,只要你凝神倾听自会懂得。


*文章节选自《千利休:无言的前卫》(三联书店2016年1月刊行)“序言”。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与微信后台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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