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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特勒 | 心灵的诞生:忧郁、矛盾、愤怒

朱迪斯·巴特勒 暴风骤雨 2021-01-25

心灵的诞生:忧郁、矛盾、愤怒


作者:朱迪斯·巴特勒( Judith Butler)

译者: 何磊

本文录自《生产·第八辑》(哀悼与忧郁),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

  “忧郁者的‘失去’令人不解,因为我们看不见,究竟是什么吞噬了他”(第247页)。不可直说的事物同样无法进入人们的视线,形成忧郁症的视觉领域中没有这些事物的踪影。人们无法看到忧郁症;某种视觉无法触及的事物吞噬了它:吞噬忧郁的事物拒绝公开、拒绝曝光、拒绝接受承认。



自我与理想的冲突…归根结底反映了现实与精神、外在世界与内在世界的对立。

——弗洛伊德,《自我与本我》(The Ego and the Id


在《哀悼与忧郁》(“Mourning and Melancholia”)一文中,忧郁最初似乎是一种异常的哀悼:沉溺于忧郁的人否认自己失去了某一对象,并且拒绝悲伤、拒绝哀悼。逝去的对象(“逝者”)可能是他人,也可能是理想;而所谓哀悼,正是为了摆脱自己依赖逝者的情感(attachment)。这一对象神秘地得以保留,成为此人精神世界的一部分。其结果则是:忧郁似乎遮蔽了社会世界,并由此出现了一个矛盾的内在世界。如何依据社会领域解读忧郁?[1]具体而言,社会如何管控精神世界?如何据此理解忧郁?对此,我们没有现成的解答。然而,要想说明忧郁,我们就必须说明:精神世界与社会领域究竟如何相互影响、相辅相成。因此,忧郁有助于我们理解社会领域如何建立、如何维持;我们终将认识到,社会领域之所以能够形成,不仅需要利用人们的精神世界,还需要使之受制于一系列忧郁的矛盾心理。

于是,忧郁让我们回想起“转向”:这一比喻开启了精神的话语。在黑格尔哲学中,“转向自身”意味着禁欲与怀疑论式的自我反思,而这正标志着“苦恼意识”(unhappy consciousness)。在尼采哲学中,“转回自身”意味着收回或否认自己的所作所为,意味着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某人因感到羞耻而退缩。在阿尔都塞哲学中,行人转身面向法律的召唤;这既是自我屈从的转向,又是自我反省的转向——在“转向”的那一刻,行人成为具有自我意识的“主体”,法律塑造了他的“自我意识”。

依据弗洛伊德关于忧郁的解释,一旦爱慕失去了对象,它就会使自身同时成为爱慕、憎恨乃至敌意的对象,自我于是“转向自身”。然而,以自身作为对象的“自我”究竟是什么?使自身成为对象的“自我”与身为对象的“自我”是否相同?由于“自我”不大可能出现于忧郁之前,所以这一“自我反思”在逻辑上不能成立。面对失去,忧郁的回应以“转向”为标志,它使自我转向自身,成为自身的对象;只有转回自身,自我才能成为自身的可感对象。此外,在忧郁症中,依赖原对象的情感转向自我,而在转向的过程中,上述情感依赖经历了根本的改变。由对象转向自我的过程中,爱慕变成了嫌恶;不仅如此,自我也成为了“心灵”的对象(psychic object)。人们有时候会将这一精神空间称为“内在”空间,事实上,这种表述方式正是依据了忧郁的“转向”。

由对象至自我的转向过程产生了“自我”,自我取代了逝者。这是一种比喻意义上的“产生”:其产生原因正是意图替换逝者的心理冲动。在忧郁症中,自我取代了对象;不仅如此,这一取代过程还将“自我”树立为应对“失去”的必要反应或“防御”措施。由于自我(ego)是“其遗弃的‘对象投入’(object-cathexes)之凝结”,它也就成了“失去”历程的沉淀产物;自我是长期替换关系的沉淀,也是“自我”(self)从比喻功能成为本体效用的转变结果。

然而,自我无法成功取代对象。相较于逝者,自我是拙劣的替代品。它无法完全取代对象,因为它终究只是替代品。自我的困境导致了“矛盾”(ambivalence),而矛盾正是忧郁症的特征。由对象转向自我的过程永远无法彻底完成;《论自恋》(“On Narcissism”)的导论中指出,此过程将按照对象来塑造自我;转向过程还涉及到一个无意识的信念:自我可以补偿所失。事实上,自我无法完成这一“补偿”,于是它就暴露出自身脆弱基础中的断层。

我们是否接受这一说法:自我由对象转向自身,换言之,如同转动方向盘一般,自我将自己的激情由对象转向自身?转移投入的“自我”与成为对象的“自我”,两者是否相同?自我成为对象,它是否因此而经历根本改变?“投入”(investment)与“情感依赖”(attachment)又意味着什么?这是否意味着一种放浪不羁的欲望:无论对象如何,它总能保持活力?表面上,“自我”开启了“转向”、转移了“情感依赖”——而事实上,是否正是这一“转向”产生了“自我”、塑造了“情感依赖”结构呢?

这一转向是否可能?“转向”试图补偿的“失去”无法弥补,对象也无法修复;事实上,“失去”成了一个晦涩难解的前提条件,它使“自我”得以产生。自我知道有所失去,因此从一开始,“失去”就困扰着“自我”,而它也建构了“自我”。弗洛伊德指出,哀悼“宣告”了逝者的“失去”或“死亡”,而忧郁症却无法“宣告”失去。[2]忧郁症正是否认“失去”的产物。“失去”先于语言、先于“宣告”,它正是语言的限制条件:只有将“所失”排斥于语言之外,语言才可能产生。因此,弗洛伊德在《自我与本我》中最终承认,忧郁症使哀悼得以进行。

无法宣告“失去”,意味着自我已经“撤销”或“吸收”所失之物。显然,情况并非如字面所示:自我将对象“吸纳”入自身,仿佛自我是某种先于忧郁的避难所。心理学话语假设了一种稳固结构,并且假想出心灵的“内在世界”及其各个“组成部分”。此类话语未能把握要点:正是由于忧郁,“心灵”(psyche)才成为“内在”;正是因为忧郁,人们才能运用此类“地形结构”比喻描述“心灵”。由对象至自我的转向过程区分出对象与自我、外在与内在;“转向”标志了区分、分离与失去,“转向”塑造并开启了“自我”。因此,尽管这一转向无法用“自我”取代“对象”,但是它却足以表明并维持“自我”同“对象”的区分。于是,所谓“自我”与“对象”、“内在”与“外在”的区分,看起来是“转向”假设的区分,实则正是它所产生的区分。

如果尚未成形的自我可以由对象转向自身,那么它似乎就必须由尚未成形的外部现实转向内心世界。然而,这种说法无法说明,其解释所凭借的“内”、“外”部区分究竟是什么。事实上,我们无法脱离忧郁的背景来理解所谓“内”、“外”部区分。在下文中我想说明:忧郁症如何催生“内在世界”,它如何产生一系列“地形结构”式的虚构想象,藉此塑造心灵世界。如果说,忧郁的“转向”区分出了“内”、“外”部世界,那么,忧郁症就在心灵世界与社会世界之间树立了可变的边界。我希望向大家揭示:这一边界依据了主流的社会管理规范,它划分并控制着人们的精神领域。

借助“转向”比喻,爱慕、欲望或力比多情感将自身作为对象,这一说法再次说明了“主体形成”过程(subject formation)在比喻意义上的开端。弗洛伊德在文中假设,“爱慕某一对象”发生在先,只有在失去对象时,才会出现忧郁。但如果我们仔细思考这一说法就不难发现,弗洛伊德已经阐明:没有忧郁,就不可能有自我;而且,自我的“失去”建构了自我。从一开始,能够解释这一关系的叙事语法就极度令人困惑。

忧郁症不是一种可以轻易复述的精神进程,我们无法凭借合适的解释框架来复述它。我们能够提出的任何解释都不足以说明忧郁症的精神进程。之所以如此,因为忧郁症已经表明,我们能够运用“内在”比喻说明精神世界,这一事实本身就是忧郁症的产物。忧郁症为精神制造出一系列空间比喻,如“保护地”、“避难所”乃至厮杀角力的“竞技场”。此类比喻无法“解释”忧郁症:它们正是忧郁“无中生有”的话语效果。[3]关于良心,弗洛伊德的观点让人想起尼采探讨良心形成过程时的说法;弗洛伊德认为,良心是一种“力量”(agency)、一个“机构”(institution),忧郁产生并巩固了良心。

弗洛伊德在文中试图区分哀悼与忧郁,尽管如此,他所描述的“忧郁”却一直难以同他所谓的“哀悼”区分开来。例如,他最初认为,哀悼可能是“对失去爱人的反应,或者是对失去某种抽象事物的反应。这种抽象事物取代了人的位置,它可能是某人的祖国、自由、理想等等”(第243页)。起初,似乎有两种哀悼:其一,逝者是人,逝者是现实中的人;其二,逝者是真实个体之中的理想,逝者乃是理想。随着行文的展开,理想的失去、“一种更为理想化的失去”似乎开始同忧郁症联系到一起。然而,在哀悼中,逝者也可能是抽象事物或理想,这一抽象之物取代了失去的人。没过多久,弗洛伊德就在后文中指出,“忧郁症也可以是对失去‘所爱’的反应”,而“(同哀悼相比,)我们能指出的不同之处在于,引发忧郁症的原因是一种更为理想化的失去。”如果人们可以哀悼理想的失去,如果理想可以取代失去的人或者失去的爱,那么,我们就无法主张:忧郁症之所以与哀悼不同,原因就在于忧郁症中的逝者“更为理想化”。然而,弗洛伊德又提出了新的区分方式,他指出:在哀悼中,理想可以取代人;而在忧郁症中,忧郁者“知道自己所失何人,却不知在其中所失何物。”在忧郁症中,逝者代表的理想似乎是不可知晓的;而在哀悼中,无从知晓的事物可能是人,也可能是理想——这一理想取代了人,并将其确认为“逝者”。

弗洛伊德称,忧郁症涉及“失去对象的事实退出了意识领域”。然而,由于哀悼也涉及取代诸如“家国”、“自由”之类的理想与抽象事物,显然,哀悼也是由“失去对象”引发的;而且,这是一种双重“失去”:既包括失去的人,又包括用来替换“逝者”的理想。在忧郁症中,理想遭到排斥,人们无从得知自己在逝者“之中”失去了什么;而在哀悼时,在失去理想的过程“中”,人们则很有可能无法知晓自己究竟失去了谁。

在后文中,弗洛伊德详细阐述了产生忧郁症的精神系统,并且进一步说明了,在忧郁中“失去对象的事实退出了意识领域”意味着什么。他写道,“力比多抛弃了无意识的对象呈现(Ding vorstellung)”(第256页)。[4]“对象呈现”并非对象本身,它只是力比多投入的痕迹;相较于对象而言,它只是替代物与衍生物。在哀悼过程中,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逐渐摆脱了对象的痕迹及其难以胜数的“链接”。而在忧郁症中,由于存在着关于“对象”的矛盾,人们也就无法逐渐摆脱力比多情感依赖。相反,“围绕着对象,始终存在着无数独立的斗争,爱恨情仇厮杀角力;一种冲动试图不再向对象投入力比多,另一种冲动则又试图维持力比多对抗攻击的局面。”弗洛伊德指出,我们可在“回忆事物的蛛丝马迹中”发现这一奇怪的角力。

对于任一“自我”的爱慕情感而言,矛盾可能就是此类情感的特征;或者,矛盾可能“源自于极有可能失去对象的经历”(第256页)。然而,上述后一观点意味着:矛盾也可能源自于失去,而且,“失去所爱”的经历催生了针对对象的矛盾情感,以此作为告别对象的步骤之一。[5]果真如此,忧郁症(面对“失去”的矛盾反应)可能就与“失去”紧密相连,于是忧郁症中也就包含了哀悼。弗洛伊德曾指出,忧郁症源自于“失去对象的事实退出了意识领域”;对此,他依据“矛盾”详细阐述道:“由矛盾引发的所有挣扎都已从意识领域撤回,直到产生典型的忧郁症后果为止。”矛盾已经撤回(entzogen),它只能在忧郁症里表现:精神的各个方面处于矛盾的关系之中,而且各自怀有相互对立的态度。弗洛伊德将矛盾的精神表现称为“自我的一部分同‘批判机构’(critical agency)之间的龃龉”;他试图藉此说明“超我”的形成过程,以及“超我”同“自我”之间的对立关系。因此,矛盾的出现先于“超我/自我”这一精神结构;矛盾的忧郁表现是“超我/自我”结构的前提条件。如果矛盾是忧郁症的特征,如果在退出意识领域之后,矛盾表现为“自我”与“超我”的对立,那么,我们就无法借助“超我/自我”这一结构来解释忧郁症。这一内在结构只能偏颇地解释忧郁症,因为它本身就是忧郁症的产物。沃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指出,忧郁症能产生空间效果,它可以让时间翻转、凝滞,这就使“地貌”(landscape)成为其独具特色的产物。[6]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忧郁症产生了“地形结构”;我们不妨将此类“地形结构”视为心灵的“空间地貌”。

矛盾已完全从意识领域撤回,“直到产生典型的忧郁症后果为止”(第257页;bis nicht der für die Melancholie charakteristische Ausgang eingetretenist[第211页])。忧郁症特有的“出口”或“起点”究竟是什么?弗洛伊德写道,“大家都知道,这就在于受挫的力比多投入最终抛弃了对象,只为退回自己最初的起点,回到它在‘自我’中的位置。”这段话的翻译不够准确,原文的意思是,忧郁症试图用“自我”取代“力比多投入”,它试图让力比多投入回到起点:抛弃受挫的力比多投入,只为了使它返归“自我”aber nur, umsich auf die Stelle des Ichs ... zurückzuziehen),而“自我”正是这一受挫情感的出发点(von der sie ausgegangen war)。

在忧郁症中,力比多投入转向关注自身(um sich auf die Stelle des Ichs ...zurückzuziehen),换言之,自我使自身返归最初的出发点。自我中的这一“位置”同自我本身并不相同,但它似乎代表了力比多的起点与开端(Ausgangspunkt),也代表了力比多返归的忧郁所在。当力比多返回自身的起点时,当力比多返回它在自我中的“位置”时,它的忧郁领域就出现了。

弗洛伊德将力比多的回归称为“撤回”(withdrawl):“收回”或“折返”(zurückziehung);而在以下这句话中,他又将其称为“逃逸”(flight):Die Liebe hatsich so durch ihre Flucht ins Ich der Aufhebung entzogen(第210页)。[7]译者蹩脚地将这句话译为“爱慕遁入‘自我’,因而免遭灭顶之灾”(第257页),译成“免遭灭顶”并不准确。德文“entzogen”在前文中译为“撤回”,而“扬弃”(Aufhebung)也是众所周知的难译术语——在黑格尔的哲学话语中,它包含了许多含混晦涩的意思:取消而不消灭;中止、保持、克服。爱慕逃逸至“自我”之中,它收回并带走了自身的扬弃形式与变化形式,使其成为精神领域的事物。在此,爱慕所逃离的“灭顶之灾”并非由外力造成;实际上,爱慕本身收回、带走了对象的毁灭,并使之成为自己的毁灭。藉由哀悼,“扬弃”并未切断同对象的联系,它也未能改变对象;实际上,这一积极、否定、改造性质的“扬弃”运动进入了“自我”。爱慕遁入“自我”,其“逃逸”过程将“扬弃”从外部现实中撤回,并将其储藏至“自我”内部;它还开拓了一个内在的“地形结构”,从而使改头换面的矛盾在其中得到表达。于是,矛盾的撤回使“转变”得以成为精神事物;确切地说,矛盾的撤回制造出无中生有的“精神地形结构”。

在下一句话中,弗洛伊德又将此“逃逸”或“撤回”称为“回归”(regression),它让忧郁症得以在意识中重现:“在力比多回归之后,这一过程可以进入意识;在意识领域,它将表现为自我一部分同‘批判机构’之间的冲突und repräsentiert sich dem Bewußtsein als ein Konflikt zwischen einemTeil des Ichs und der kritischen Instanz;着重字体为我所加)。”

力比多的“回归”包括力比多撤回意识领域,还包括矛盾撤入意识领域。我们可能会以为,这一“回归”是力比多无法表达的结果。然而,事实可能恰恰相反。只有在撤回的前提之下,忧郁症才能成为意识。力比多的撤回或回归在意识中呈现为自我各部分之间的冲突;事实上,只有在撤回或回归已经发生的前提之下,自我才能呈现为包含各个部分的“自我”。忧郁症导致了矛盾的撤回或回归;在表现为相互龃龉的自我各部分之后,矛盾进入了意识领域;而且,上述矛盾“表现”以撤回为前提——果真如此,那么自我与超我之间的“地形结构”划分也以忧郁症为前提。忧郁症让人们得以描述精神世界。在此,所谓“扬弃”指的是:重新爱慕对象的替代品,以此克服“失去对象”的遭遇,遭到撤回的“扬弃”重新出现,成为了精神世界的体现。“扬弃”是取消并保留对象的过程,用弗洛伊德的术语表示,它就是一整套“语词痕迹”(word-traces),“扬弃”成为了精神世界的精神分析表述。

为什么说,通过“无中生有”地炮制精神“地形结构”,忧郁症重现了一种本来无法描述表现的矛盾?忧郁症之中本来就包含了“重现”(representation):“再度呈现”(re-present)无法企及它的对象。更准确地说,忧郁症是精神“地形结构”得以产生的前提条件;以忧郁症为前提,产生了相辅相成的超我与自我,也产生了自我本身。尽管精神话语将“自我”描述成力比多的起点,而力比多后来又撤回了“自我”;现在看来,只有在“撤回”已经发生的前提之下,自我才能出现,才能成为意识的对象;只有在此前提之下,自我才能得到描述:无论精神话语会将其描述成出发的起点还是回归的终点。“撤回自我”这一说法试图描述忧郁症过程,而事实上,它本身就是忧郁症过程事后的回溯产物。因此,严格说来,这一说法无法描述一个尚未成形的精神进程;只有在忧郁的“撤回”发生之后,它才能出现,才能成为事后的描述。

最后一点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哀悼与忧郁》乃至弗洛伊德其他文章中都充斥着精神“地形结构”,此结构的地位作用何在?尽管人们可能会认为,我们应将其视为精神分析的解释工具,而不应将其理解为精神分析文本本身的征候。然而,弗洛伊德认为,自我与超我之间的区别可以追溯至矛盾。矛盾首先从意识领域撤回,后来又作为精神“地形结构”重现于意识领域。在此结构中,“自我”分离出了“批判机构”。同样,论及超我的自责时,弗洛伊德也明确地将良心称为“重要的‘自我机构’”。

将良心称为“重要的‘自我机构’(Ich institution)”(第247页),弗氏显然运用了社会权力领域的概念作为隐喻。这种说法也显示,良心之确立、产生、巩固,实则位于更宏观的政治社会及其制度背景之中;不惟如此,我们也可以运用隐喻语言理解自我及其各个部分,此类隐喻语言为虚构的精神现象赋予了社会内涵与社会结构。弗洛伊德在文章开头坚称,文中所探讨的忧郁症及哀悼具有毋庸置疑的“心理性质”(第243页);尽管如此,他也提出了诸多社会概念作为隐喻。此类隐喻不仅描述了忧郁症作用的“地形结构”,同时也动摇了弗洛伊德的初衷:对精神状态进行“精神”分析。弗洛伊德描述道,“自我的一部分使自身同另一部分对立,对其进行批判评价,并将其当作对象。”依据他的说法,某种“批判力量”从“自我”中“分离”(abgespalten)了出来。这意味着,这一“批判力量”在此之前尚未同“自我”分离。“自我”分裂为不同部分,此过程究竟如何发生?它似乎是忧郁症过程莫名其妙、无中生有的其中一幕:力比多投入由对象撤入自我,由此出现了分裂为各个部分的精神世界,也透露出内心的矛盾心理与敌对状态。这种“地形结构”难道不正是它试图解释的现象之征候?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如何解释“内化”(interiorization)形成“心灵”(psyche)的过程?这一过程表现为分裂与对抗,对此我们又作何解释?精神世界的“地形结构”阐释源自于忧郁症、源自于情感依赖的撤回,它使对抗(评判的征兆)成为“地形结构”模型中的必备要素——这种阐释之中是否蕴含着社会话语的影响?

“忧郁症”指的是如下过程:自我失去了最初的外部对象或理想,它拒绝切断自身同这一对象或理想的情感依赖,于是将对象撤回,使之进入自我,并用自我取代对象,由此开创了“内心世界”;“批判机构”继而从自我中分离出来,并以“自我”作为对象。在一节广为人知的段落中,弗洛伊德明确指出:“批判机构”针对“自我”的指责十分类似于“自我”可能针对对象或理想的指责。因此,自我同时吸收了针对对象的爱慕与愤怒。忧郁症似乎是“内化”的过程,我们不妨将其后果理解为某种精神状态:它实际上以自我取代了自己身处的世界。因此,忧郁症的后果似乎就是社会世界的“失去”,而且,内心世界彼此龃龉的各个“部分”取代了外部世界社会成员的相互关联:“‘失去对象’变成了‘失去自我’,自我同挚爱之间的冲突变成了自我批判活动同‘自我’(认同已经改变了这一自我)之间的嫌隙”(第249页)。

综上所述,对象已然失去,自我将其撤回自身。这一撤入“自我”的“对象”十分神秘:它是某种踪迹,是对象的化身,却又不是对象本身——毕竟,对象已经失去。对象残留“撤入”的“自我”并非逝者的避难所,尽管人们有时会这样描述“自我”。“认同改变了”“自我”,换言之,由于自我吸收了对象,由于自我将自身情感投入转向自身,因此自我发生了改变。然而,这一认同的“代价”就是:自我分裂成“批判机构”与“自我”,“自我”成为批评与评判的对象。于是,自我同对象之间的关系在自我之“中”重现,它不仅成了某种精神后果或独异象征,还成了某种自责场景。自责场景改造了自我的“地形结构”,它虚构出内心世界的分化与龃龉,这一幻想轻易地决定了人们描述精神世界的方式。现在,自我取代了对象,批判机构也取代了“自我”不愿承认的愤怒:批判机构脱离了“自我”,成为某种精神力量。愤怒之中包含了情感依赖,愤怒与情感都“转向了”自我,然而,这一“转向”从何而来?

忧郁者的某些社会性特征(如“喋喋不休”)显示,忧郁症并非反社会的精神状态。事实上,忧郁症之所以产生,其条件就在于:精神世界遮蔽了社会世界,情感依赖由对象转向自我,而自我所抛弃的社会世界则不可避免地影响了自我的精神世界。弗洛伊德同样指出了这一点,他解释道,自我将失去的他者撤入自身,这一过程并不像收留野狗一般简单。我们应当明白,“内化”过程乃是虚构产物,它并非真实过程。[8]“内化”的作用改造了对象,我们甚至可以将这种改造称为“扬弃”(Aufhebung)。他者撤入并转化为“自我”:这是一个即将受到斥责的自我,因此,这一过程产生并巩固了“通常称为‘良心’的批判机构。”“自我”发生分裂,产生了某种内在视角,并藉此评判自身——于是,道德自省产生了。自我成为自身的对象,这一自省式的关系实际上是自我同逝者之间关系撤回(entzogen)并改造(aufgehoben)之后的形式;因此,自省有赖于此前发生的忧郁症。依据弗洛伊德的描述,经此过程之后,自我拥有了“呼声”(voice);似乎在忧郁症中人们必须表达自责,不仅是独自表达自责而已,还需要在他人面前进行自责。“自我”的自责并非像大家设想的那样简单,它并不是在模仿逝者曾经批评“自我”的申斥;实际上,它是针对他者的申斥重新转向“自我”的结果。

如此“转回自身”意味着什么?对此进行深入探讨之前,我们必须注意到:忧郁症所产生的此类内心自省带有他人影响的踪迹,这些踪迹成为内心隐蔽的社会属性;而且,在他人面前毫无顾忌地表达自责,这一忧郁症表演构成了一种迂回方式,藉此,忧郁症得以同其丧失或撤回的社会属性重新发生关联。在忧郁症中,湮没于意识领域的不仅是他者或理想的“失去”,发生“失去”的社会世界同样湮没无踪。忧郁者不仅将逝者从意识领域撤回,他同时也将社会世界的组织结构撤入了精神领域。为了抹杀社会世界所必需的“失去”,精神世界将社会世界撤入“自我”;“自我”于是成为一个“政权”,良心也成为其“重要机构”。在忧郁症的作用下,“心灵”成为了这样一个所在:其中没有任何“失去”,也没有任何“抹杀”与“否定”。忧郁症拒不承认任何“失去”,因此,它“保存”了逝者,并使其成为心理后果。

论及忧郁者的社会行为,弗洛伊德强调了他们毫无顾忌的自我暴露倾向:“忧郁者的表现同普通人的自责并不相同。他们缺乏羞耻感…或者说…他们的羞耻感不明显。…在他们身上,我们还能发现一种近乎相反的特征:喋喋不休,以自我暴露为乐”(第247页)。忧郁者同他所抽身的社会关系之间维持着一种间接而曲折的关系。如果可能,忧郁者本应抱怨逝者,哪怕只是因为他的离去。忧郁者怀抱着一个愿望,但其“虚拟过去时”形式让愿望根本无从实现。忧郁者不仅试图扭转乾坤,令想象中的过去成为当下的现实,他还试图穷尽一切可能,藉此避免失去对象。如果可能,忧郁者本应说些什么,但是他没有,现在他开始相信声音的持久力量。而今,忧郁者徒劳地自言自语,重复着本应说出口的话,就像灵魂出窍的人一般;然而,他之所以能够自说自话,正是因为自我已经抽离自身。忧郁者本应更清楚:逝者已逝,难以挽回;但是,如今他却遁入相反的方向,试图运用精神替换的手段应对逝者的失去,到头来却只能加倍失去。忧郁症未能合理应对他者的逝去,它未能合理运用话语维系他者;于是,忧郁症成为了消极自恋的补偿方式:我斥责自己,复活他者,使之成为我自身内部的矛盾。我拒绝同他者对话,也拒不谈论他者,却喋喋不休地自说自话——这些独白也折射出,面对他者、关于他者,我未能说出口的话究竟是什么。禁止表达的限制越严厉,良心的呼声也就越强烈。

遭到否认的“失去”标志了忧郁症的特征,这一无意识的“失去”如何引发我们思考精神世界同社会世界的关系?弗洛伊德指出,在哀悼中,人们完全意识到了“失去”。而在忧郁症中,“失去对象的事实退出了意识领域”:失去的不仅是对象,甚至连“失去”本身也失去了,自我将其撤回并保存至精神世界的凝滞时间之中。用忧郁者的话来表达就是:“我并未失去任何事物。”

难以言表的“失去”直接转化为高涨的良心。尽管人们可能认为,良心会随着外界强制禁令的强度增减而起伏,但它似乎同调动敌对情绪有关:其目的在于拒绝承认已经发生的“失去”、拒绝失去已经逝去的时光。诡异之处在于,内心世界的道德标准似乎正是一个指标,它恰恰显示了遭到自我否认的悲伤与愤怒。因此,若想重新建立忧郁症同社会世界的关联,我们就不能认为:良心的自责乃是内在的模仿,其模仿对象是社会评判、社会禁令施加的指责。事实上,各类社会权力层出不穷,它们规定了“失去”能否接受哀悼的资格;在社会权力禁止哀悼的行径中,我们不难发现助长良心内在暴力的真实动力。

尽管社会权力规定了“失去”能否接受哀悼的资格,但它并非总是如预期般有效。人们不可能完全否认“失去”,人们也无法完全确认“失去”。忧郁者的“诉苦”总是南辕北辙,但其中包含了某种政治意涵的萌芽。禁止哀悼意味着人们要对逝者失语。“失去”之痛强加于遭受“失去”的人,在此,“失去”成为有待纠正、有待补救的错误或损伤;受伤者试图补救自己遭受的伤害,但是除了自己,他别无所依。

社会管制的暴力并不在于其单方面的管制之中,我们可在内心自责“无用”的迂回方式中发现此类暴力。无疑,这是尚未解决的悲伤表现出的晦涩征候。将“失去”撤入自我就等于拒绝承认“失去”,为何它会导致丧失自我?难道说,在精神世界中,重置“失去”将取消自我,只为挽留对象?“自尊减损”据说是区别忧郁症与哀悼的标志,而这似乎正是“批判机构”褫夺“自我”自尊所造成的惊人后果。但我们同样可以说,在“批判机构”作用之前,并不存在所谓自尊心强弱的问题;在自我分裂为“自我”与“超我”之前,并不存在所谓自我的“尊严评判”。在此之前,内心难以依据“理想自我”来对“自我”进行估量,这一评判的前提条件在于:存在某种“批判机构”,它可以肯定或否定“自我”的道德状况。因此,“批判机构”产生了自尊,而它同样可以摧毁自尊。

弗洛伊德提到了“失去”重置于“自我”的情况,他指出,“自我”已然形如槁木,奄奄一息,“‘失去对象’变成了‘失去自我’”(第249页)。重置于“自我”的“失去”显然是“理想自我”的“失去”,弗洛伊德的晚期著作也指出,“超我”依据“理想自我”估量“自我”,良心评判于焉发挥作用。同“理想自我”相比,自我简直不名一文;于是,“自我”遭受的“失去”就意味着:“自我”永远无法企及自身的理想——这一理想正是评判“自我”的标准。“理想自我”从何而来?它是“自我”径自炮制的理想吗?它是否保留着社会管制与社会规范的痕迹?弗洛伊德指出,忧郁症不仅可以回应“逝去”,它还可以回应其他“失去”,诸如“轻鄙与失望”(第250页)。他明确指出,哀悼与忧郁都可以回应“理想”的“失去”,诸如“国土家园”沦丧、“自由”遭到褫夺等情况;由此可见,这些“理想”具有社会特征。

自我藉以评判自身的“理想”显然是自我所欠缺的事物。忧郁者自取其辱地将自己同此类社会性“理想”进行比较。如果说它们是此前外界对象、外界理想的内心神化,那么它们同样可能成为攻击的目标。事实上,我们完全可以质疑:自我依据理想斥责自身,这一情况是不是此前情况的逆转:曾几何时,自我曾不遗余力地指摘理想?良心的精神暴力难道不是社会谴责的折射?正是这些社会暴力褫夺了特定“逝者”接受哀悼的权利。

于是,无法得到承认的“失去”引发了愤怒,产生了矛盾,并最终成为“自我”“内部”的“失去”:这一“失去”默默无名却阴魂不散,它引发了忧郁者难以自制的公然自责。弗洛伊德写道,哀悼“迫使‘自我’藉由承认‘对象已逝’来摆脱对象”(第257页,着重字体为我所加)。可是,忧郁症却拒不承认“失去”,它拒不谈论“失去”,并且拒不接受“对象已逝的现实”(第255页)。但是我们知道,忧郁者同时“喋喋不休”:其话语闪烁其辞而避重就轻,絮絮叨叨且不得要领。忧郁者无法承认的事实束缚了忧郁症的话语,此类“不可说”的事物也规定了“可说”事物的界限。

“忧郁者的‘失去’令人不解,因为我们看不见,究竟是什么吞噬了他”(第247页)。不可直说的事物同样无法进入人们的视线,形成忧郁症的视觉领域中没有这些事物的踪影。人们无法看到忧郁症;某种视觉无法触及的事物吞噬了它:吞噬忧郁的事物拒绝公开、拒绝曝光、拒绝接受承认。“失去”极为隐秘、难以弥补,而忧郁者的“健谈”却令人讶异,他“喋喋不休,以自我暴露为乐”(第247页)。忧郁者不断重复着自我的“无用”。闪烁其辞、避重就轻的忧郁话语始终无法谈论自己的所失。忧郁者承认自己不名一文,他认为所失之处在于“自我”,因此他始终无法真正认识“失去”。自责取代了放弃,并成为拒绝放弃的象征。

在此情形之下,良心的高涨印证了“失去”遭到否认的事实。“失去”无法得到悼念,自我于是成为道德的主体与对象。然而,决定“失去”能否受到哀悼的条件究竟是什么?

自我不仅使对象进入内心世界,同时也使针对对象的敌意随之一同进入内心世界。对象越深入内心世界,自责就越强烈,自我也就越卑微:妄想的自卑“克服了驱使万物求生的本能”(第246页)。转向“自我”的敌意足以抗拒并战胜求生意志。依据弗洛伊德理论,此处针对“自我”的敌意源自于向外针对他者的敌意。在这一说法中我们不难发现,弗洛伊德已经开始反思某种驱力:这是一种同“唯乐原则”(pleasure principle)相对立的驱力,弗氏后来将其称为“死亡驱力”(death drive)。

在忧郁症中,自我获得了对象的特征:失去、遗弃;自我否认这些特征,于是将其并入自身。因此,否认“失去”就意味着成为“失去”。如果自我拒不接受他者已逝,那么他者所代表的“失去”就成了“自我”此刻的特征:“自我”形如槁木,奄奄一息。自我于世间经历的“失去”(loss)如今成为了自身的内在特征:“缺乏”(lack)。可以说,正是“内化”作用导致了这一裂痕。

因此,忧郁症的运作正好同自恋相反。弗洛伊德模仿了《圣经》中的说法:“死亡之阴影”(死亡吞噬生命),指出在忧郁症中“‘对象’之阴影笼罩了‘自我’”(第249页)。值得注意的是,在其探讨自恋的文章中,拉康颠倒了这一说法,将其改为:自我之阴影笼罩了对象。[9]即便在“自恋”似已让位于“爱慕对象”之时,自恋仍然控制着爱慕情感:爱慕的对象仍然是我自己——我的缺席。在忧郁症中,这一模式又颠倒过来:在他者所代表的“失去”之处,我发现自己成为了“失去”:极度匮乏、奄奄一息。在自恋式的爱慕关系中,他者获得我充沛的情感;而在忧郁症中,我则得到他者的缺席。

忧郁症同自恋的对立指向了“双重驱力理论”(dual-drivetheory)。弗洛伊德明确指出,我们必须将忧郁症理解为某种自恋式的困扰。忧郁症的部分特征源自于自恋,另有部分特征来自于哀悼。因此,他似乎以忧郁症作为自恋的界限,也可能是以其作为自恋的反面。据此,在忧郁症中,侵蚀“自我”的事物是原本处于外界的“失去”。然而,到了写作《自我与本我》一书时,弗洛伊德最终承认,忧郁症可能会服务于死亡驱力。他问道,“那么,在忧郁症中,超我为何会成为‘死本能’(death instincts)的聚集地?”[10]忧郁症侵蚀了“自我”,克服了“驱使万物求生的本能”,忧郁症的后果为何会服务于对抗生命的死亡驱力?弗洛伊德进一步指出,良心的“残酷暴力”表明,“如今‘死本能’(Todestrieb)完全主宰了超我”(第53页)。依据《自我与本我》中修正后的理论,在忧郁症中,我们无法区分“死亡驱力”与忧郁症高涨的“良心”。在两种情况下,只要达不到“理想自我”的要求,自我都有性命之虞。自我已经主宰了他者,自我针对他者的敌意越多,其自身需要承担的敌意也就越多。

综上所述,如尼采所言,自省成为了变相的敌意。由《哀悼与忧郁》我们不难看出,在弗洛伊德看来,敌意首先针对他者,然后才针对自我。他指出,自杀者必然首先怀有谋杀冲动,而自我折磨则满足了虐待的倾向与仇恨的愿望。自杀者体验到,这些冲动“都转向了主体自身”(第251页:ein Wendung gegen die eigene Person erfahren haben)。包含敌意的矛盾心理分裂了力比多投入,使其分入各个“部分”:部分爱欲投入退为认同,其余投入则成为虐待倾向。作为自我“内心”之一部分,虐待倾向将矛头直指退入认同的另一部分,于是超我的精神暴力开始上演。弗洛伊德似乎认为,“失去”发生时即有矛盾心理:但愿他者逝去——有时,自我的求生欲引发了这一愿望,因此也打破了自我对逝者的情感依赖。弗洛伊德认为,这一矛盾是虐待倾向的表现,同时也是将他者保存为自身的愿望。自我折磨正是虐待倾向转向“自我”的表现,它试图乔装掩饰内心的双重欲望:征服对象、保留对象。弗氏指出,自我惩罚是虐待倾向的“迂回战术”;我们不妨补充,自我惩罚也是认同的“迂回战术”。

在此,弗洛伊德似乎明确指出,虐待倾向先于受虐倾向——而他后来强调死亡驱力时又颠倒了这一观点。针对自身的敌意总是源自于对外的敌意。我们已经知道,弗洛伊德认为,“神经质怀有的自杀愿望都是谋杀他人的冲动转向自身(auf sich zurückwendet)的结果”(第252页)。在将他者当作对象时,自我也将自身当作对象。事实上,在已经将他者当作对象的前提下,自我首先将自身当作对象,然后再以他者为模型,构想自身作为“自我”对象的边界。这一“模仿”同米凯尔·博尔奇-雅各布森(Mikkel Borch-Jacobsen)描述的“模仿”类似:[11]“模仿”以他者为模型使自我成为自身对象。在忧郁症中,模仿活动表现为将他者并“入自我”。这一举动既是为了保存他者,又是为了掩饰针对他者的敌意。

弗洛伊德理论将“自我”预设为最初的固定起点,显然它无法说明自我成为对象的过程:只有在否认失去、内化敌意的前提之下,自我才成为对象。忧郁症确立了“自我”的脆弱基础,它同时暗示着,“自我”只不过是遏制的手段罢了。弗洛伊德描述“自我”时运用了大量明显的社会性隐喻,鉴于此,“自我”遏制敌意的意味便昭然若揭。荷米•巴巴(Homi Bhabha)指出,[12]以下这段话就暗示了此类政治类比:“忧郁者的…反应…源自于内心积聚的反叛情绪(seelischen Konstellation der Auflehnung),经历一系列过程之后,它变成了忧郁症的悔恨状态(die melancholische Zerknirschung)”(第248页)。

巴巴认为,忧郁症并非消极顺从,它是表现为重复与转喻的反叛。忧郁者将本应针对他者的控诉转向了自身;巴巴指出,这种“合并”他者的举动也“打破了主宰地位(Master)”。他强调,“‘律法’(Law)沦丧于接近理想权威的关头”;并且认为,忧郁症吸收了权威的理想状态,藉此将其夺为己有。[13]其他事物也可以吸纳权威的理想状态,因此理想权威不再绝对属于某一法律。

忧郁症是遭到镇压的反叛,但它并非一成不变,它可以采取迂回战术继续发挥“作用”。仿佛,国家权力在内心发挥着作用,它试图制止所有的反叛怒火。忧郁者的“批判机构”同时成为了社会手段与精神工具。超我的良心类似于统治国民的国家军事力量;不仅如此,国家也在国民内心中培植忧郁情绪,由此掩饰并转移自身的理想权威。这并不意味着良心只是国家权威的体现;相反,良心是国家权威消失的所在:国家权威在此成为内心理想,因此也就不再是外部对象。在塑造“国民主体”(subject)的过程中,国家的管辖权力变得难以察觉,它成了无形而极具影响的良心理想。而且,吸纳“律法”理想的过程突显出,特定国家同其权力理想之间的关系并非必然。其他事物也可以吸纳权威理想,但却总是无法与之同日而语。吸纳权威理想的事物无法与理想本身相提并论,这并不意味着理想存在于某种本体领域,超越了所有理想化身。事实上,“吸纳合并”为“改造意义”(rearticulation)开拓了空间,也为“解决”(working through)甚至“抛弃”(throwing offAuflehnung)创造了条件。

引导敌意服务于哀悼的同时必须引导敌意服务于生命,这一引导可以激发出忧郁症中的反叛情绪。良心是精神暴力的手段,它行使着谴责的权力,因而对生命构成了极大威胁。弗洛伊德指出,“如果‘自我’无法及时变成‘疯狂’(mania),从而逃避严苛的良心,”那么良心“总会将‘自我’引向绝境。”[14]逝者在良心中得到神化,而疯狂似乎有力地摆脱了依赖逝者的情感。然而在疯狂之中,“我们看不到‘自我’克服了什么、战胜了什么。”[15]疯狂逃避了严苛的良心,却未能抛弃或克服它。因此,疯狂意味着“自我”暂时制服了严苛的良心,但良心仍然位于内心结构之中,隐秘而晦涩。弗洛伊德认为,要想彻底解决忧郁症,要想找到比疯狂更有效的途径,人们必须接受“现实的裁决”。唯有如此,忧郁症才能转化为哀悼;只有这样,人们才能切断依赖逝者的情感。良心利用敌意评判自我,我们必须重新运用这一敌意服务于求生欲望:“执着于逝者的力比多情感遇到了现实的裁决:逝者已逝。自我面临着困境:它不确定是否要与逝者同生共死。生存带来的自恋式满足说服了‘自我’,最终令‘自我’斩断情丝,抛弃逝者”(第255页)。

对于忧郁者而言,斩断情丝意味着再度失去逝者。当逝者成为内心理想时,它失去了“外在”地位;而今,自我开始对抗良心,逝者又失去了“理想”与“中心”的地位。良心的评判让位于现实的裁决,现实让忧郁者面临两难:究竟是与逝者一同赴死,还是把握机会好好生存?后来,弗洛伊德指出,如果不直接“宣告”“失去”并承认逝者已逝,如果不明确表达针对逝者的敌意并将其撤下神坛,人们就无法摆脱依赖逝者的情感:“哀悼明确宣告逝者已逝,它为‘自我’提供生存动力,从而促使人们放弃逝者。同样,每一次矛盾挣扎都在贬低、诋毁甚至消灭逝者(entwertet, herabsetzt, gleichsam aucherschlägt),因而化解了力比多对逝者的执着”(第257页)。“消灭”“批判机构”扭转并撤换了良心的内在舞台,从而为精神复苏清除了障碍。由于忧郁症包含了一种“妄想的自责…它克服了驱使万物求生的本能”,摆脱忧郁症也就需要克服敌意,而这一敌意此前已经“转向”自身并形成了良心。忧郁症并非生存的对立面,但它确实阻碍了求生意志。为了生存,就必须重新将愤怒导向逝者;为了求生,就必须亵渎逝者的神圣;为了避免死亡,就必须表达针对逝者的愤怒。

尽管人们必须借助此类愤怒来打破忧郁症的束缚,但是人们无法最终摆脱矛盾,也无法彻底区分哀悼与忧郁。弗洛伊德认为必须区分这两者,但此看法不仅在《哀悼与忧郁》一文中遭到了挑战,在《自我与本我》一书中也同样如此。在《哀悼与忧郁》一文中,“矛盾心理”最初指的是面对“失去”时可能会出现的反应;而到了文章末尾,“矛盾心理”又成了“失去”引发的内心挣扎,亦即求生欲与求死欲之间的角力。因此,借用黑格尔式的说法,矛盾心理与生死角力都由“失去”所引发、煽动。如果矛盾是忧郁症区别于哀悼的特征,如果“解决”哀悼的过程中包含了矛盾,那么就不存在不包含忧郁症的哀悼了。我在本书上一章中曾指出,在《自我与本我》中,弗洛伊德认为,“自我”是由其逝去的情感依赖构成的,如果未能按照忧郁症的方式“内化”此类情感依赖,就不会出现“自我”。弗洛伊德并没有就此进行反向推论,但他的理论其实指出了这一方向:如果“自我”包含了针对逝者的敌意,那么重新对外表达敌意就“解放”了“自我”。求生欲望并非“自我”的欲望,在“自我”的重生过程中,求生欲望消解了“自我”。于是,自我的“主宰”(mastery)就成了死亡驱力的作用;而尼采意义上的“生命”可以打破这一“主宰”,“生命”将开启生机勃勃的“生成”过程,此过程将质疑并动摇“自我”的凝滞褊狭。

然而,哀悼不能简化为“生命战胜死亡”,其过程要复杂得多。1917年时弗洛伊德尚未区分“唯乐原则”与“死亡驱力”,尽管如此,他当时已经指出忧郁症足以令“自我”走向死亡。到了1923年,弗洛伊德明确指出,忧郁症中的“良心”是“死亡驱力”的“聚集地”。在哀悼中,“求生需要”未能战胜死亡诱惑;相反,“死亡驱力”服务于摆脱逝者、“消灭”逝者以求生。而且,由于逝者成为了良心的理想状态,而自我也位于这一“地形结构”之中,所以,无情的“求生需要”必然同时消解了“良心”与“自我”。吊诡之处在于,“死亡驱力”实为求生所必需;在哀悼中,摆脱情感依赖才能重获新生。然而,这一“摆脱”无法完成、永无止境。人们并非为了转移投入目标才从某一对象中回撤力比多。由于忧郁症确立了“自我”的地位关系,规定了内心世界与社会世界的分野,所以忧郁症也开启了某种认识理解“异己”(alterity)的方式。由于哀痛可将“自我”从其良心投入中“解放”出来,所以它最终可能会导致消解“自我”,但它并不会摧毁自我。哀悼不会否认“失去”的真实存在,忧郁症印证了“失去”的确凿无疑——疯狂的情况除外,但疯狂总是暂时的。我们可在“认同”之中发现“失去”的真实存在,因而也可以在依赖“逝者”的情感表现中发现“失去”的确凿无疑。据此,我们不应把“力比多”与“情感依赖”想象成无拘无束的能量流溢;相反,我们应当认识到,它们具有各自的发展历程:难以复原的不可逆历程。

如果在《哀悼与忧郁》一文中,弗洛伊德认为,人们必须摆脱旧的情感依赖才能转移目标;那么,在《自我与本我》中,他已经明确指出,只有在“内化”逝者的前提之下,人们才能完成哀悼,继而开启新的情感。当然,我们必须注意,这里有个值得深究的问题:“内化”未必总是表现为冷酷残暴的“良心”,而且,有些“内化”未必总是“合并”,此类“内化”对于生存而言不可或缺。[16]诚如德里达所言,在后期弗洛伊德看来,“哀悼乃是积极地合并他者”,而究其原则,哀悼不可能结束。[17]

的确,人们可能会对自己依赖他人的情感感到恼怒。但是愤怒只能改变依赖关系,它没有办法让自身完全摆脱依赖异己的情感。除非自杀,然而自杀的怒火仍然留下了最后的遗言,也确认了人与人之间的话语联系。自我之所以能够生存,其关键并不在于面对外部世界时,自主的“自我”行使了自主权;相反,如果不投身于外部世界并与之发生关联,所谓“自我”就不可能出现。要想生存,我们就必须坦承:“失去”真实存在,“失去”也开启了我们的存在。认为忧郁症只是“拒绝”哀悼“失去”,这一想法幻想了某一“主体”:没有“失去”,他也能存在;换言之,他可以随意给予或回撤自己的意志。然而,主体之所以能够拥有哀痛的能力,正是因为他“失去”了自主权,而这正是语言与社会生活造成的“失去”;主体永远不可能自主地塑造自我。从一开始,自我就不是“自己”;忧郁症向我们揭示:唯有吸纳他者,使其成为“自我”,“自我”才能够形成。社会话语规范规定了生存的条件,它质询着每一个社会存在:若能符合此类话语规范,人们就有可能生存,就有可能为“话语”所容纳——但是,从此类话语规范中,我们完全看不到个人的自主权。事实上,只有失去自主的观念,人们才有可能生存,“自我”才能得以解脱,才能摆脱忧郁症排斥社会的倾向。在“自我”出现的时刻,他者已经离我们远去;而他者的“踪迹”正是“自我”得以出现的前提条件。执着于自我的“自主”就等于忘却他者的“踪迹”;而承认他者的“踪迹”就意味着开启哀悼的进程:哀悼永远不会终结,除非自我毁灭,否则我们永远无法摆脱他者的影响。

忧郁症让我们了解:异己的“踪迹”足以“按照虚构的方式”(拉康语)产生“自我”。其中,他者影响“自我”的关系并不局限于特定人群之间,如儿童与母亲之类的二人关系。事实上,“他者”可以是理想、国土家园甚至自由理念,良心“内化”的理想状态补偿了此类理想的“失去”。另有一种途径可以导致他者或理想的“失去”:使其成为“不可说”的事物,也就是运用禁令或排斥手段使其成为话语禁忌;于是,“不可说”的话语禁忌只能要么表现成闪烁其辞的抱怨,要么转变为良心的严苛评判。消逝的社会话语尘封在矛盾心理的“地形结构”内,在形成主体的过程中,它需要全新的谱系,这一谱系将说明:不可说的“失语”仍然存在于生者的内心呼声之中。“失去”的暴力在内心“机构”的暴力中变本加厉,内心“机构”昭示着死亡的阴影;社会世界“转回”精神世界,只在良心的呼声中打下自己的烙印。所以,良心无法代表社会管控,它只是社会管控的幌子。在此情境之下主张生命,就是在挑战心理的权威。这一挑战并非凭借个人的“意志”;相反,我们必须接受如下事实:我们具有社会属性,我们生存于语言世界。正是社会属性与语言世界让人们能够挑战霸权,而这些社会现实也超越了“自我”及其“自主权”的偏狭视角。“生存下来”意味着,人们从生命最初就受制于社会话语规范,而且我们永远无法完全掌控此类话语规范。话语规范为“个人”开启了语言生活,“个人”的言语行为先于一切能动行为;而话语规范既不能简化为言说主体,也不能简化为语言的必要条件。因此,“召唤”(interpellation)依靠“挫败”进行运作:“召唤”无法彻底决定“个人”的所有行为,故而“召唤”使“个人”成为能动主体。

在“召唤”发生的最初,即将发生的“挫败”成为“发生”过程的前提条件。社会话语为主体强加自身的话语规范,因而它有权塑造并管控主体。然而,主体并未单纯接受或内化此类话语规范;唯有依靠掩饰与“转向”,它们才能进入主体的内心世界。在没有直接管制的情况下,对于主体而言,权力成为了“呼声”;“呼声”则成为了“心灵”的管制工具。宣告罪责、评判价值、裁决现实……此类权力言语行为成为了内心的工具与“机构”,它们位于精神“地形结构”之中,正是“机构”之类的隐喻名称让它们显得真实可信。忧郁症回撤外部世界,同时扭转并回撤语言世界,藉此,它炮制出“内心世界”的形象;唯有凭借这一忧郁症产物,管控权力才能深入人心“内部”。权力“消失无踪”,权力成了“逝者”:“一种更为理想化的‘失去’”。权力即将受到忧郁症的“合并”,它无法再对主体施加单方面的影响。权力撤入内心,它无中生有地炮制出“心灵”,并且将其乔装成喋喋不休的“内在空间”;吊诡的是,正是凭借上述过程,主体才得以产生。社会权力杳无踪迹,成为“逝者”;或者,社会权力抹杀对象,由此强行制造出一系列“逝者”。因此,社会权力导致了忧郁症;忧郁症又将权力炮制为评判是非的内心“呼声”,使其转向并作用于“自我”,由此以“屈从”(subjection)为原型塑造出“自省”(reflexivity)。

有些精神分析学派的社会理论家认为,社会“召唤”塑造出的精神世界总是超出了权力的控制范围。精神世界乃是迥异于社会世界的产物,但两者区别无法抹杀那些催生精神世界的社会条件。自我的“呼声”从一开始就借自别处,它是社会“怨言”改头换面成为内心自我评判的产物;因此,“自我”的“机构”无法完全摆脱自身残留的社会属性。

强加于主体的权力催生了主体,我们无从摆脱这一矛盾。可以说,没有任何“主体”能够避免矛盾;这就意味着,成为“自我”所必需的虚构“转向”排除了一切固定身份。最后,没有“失去”,也就不存在矛盾;“失去”是社会属性的证明,“失去”的“转向”为“主体”形成过程烙下了深刻的印记。


限于篇幅,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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