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物文化

在人类废弃物的产生和处理这一螺旋状历史进程之中，“永恒”这一景象及其如今的堕落失宠扮演着相当关键的角色。

只有无穷才是完全地、真正地包罗万象的。无穷和排除这二者是无法并存的。同样无法并存的还有无穷和免除。在时间和空间的无穷中，一切皆有可能，一切必会发生。过去的、现在的以及将会成形的万事万物都拥有自己的位置。在永恒之中，只有“没有空间”这一概念才是真正没有生存空间的。无穷所绝对没法容纳的是过剩这一念头，也就是废弃物这一想法。

这是乔治·路易斯·博尔赫斯的故事《永生》（The Immortal）中的主人公，士麦那（Smyrna）的约瑟夫·卡塔菲勒斯在永生之城中所发现的：

永生者的共和国经过几世纪的熏陶，已经取得完美的容忍，甚至蔑视。它知道，在无限的期限里，所有的人都会遭遇各种各样的事情。由于过去或未来的善行，所有的人会得到一切应有的善报……转瞬即逝的思想从一幅无形的图画得到启发，可以开创一种隐秘的形式或者以它为终极……谁都不成其为谁，一个永生的人能成为所有的人。

在无穷中，没有什么东西是毫无意义的，即使这种意义对于人类而言是难以识别、难以理解的，因为人类的生命历程是有限的，他们无法获得必需的时间来破解其意义或者见证其大白于天下。在无穷中，万事万物都是在永不停歇地循环，就好像印度教中永恒的轮回再世这一思想一样；或者又是永远存在的，就如同基督教的思想，人类从生命有限的肉体凡胎所居住的凡俗世界线性发展到灵魂居住的地下世界，在那里，人类行为的真实意义将会被看穿、判断，受到相应的奖励或是惩罚。在无穷之中，个体的人可能会从凡人视野中消失，但是没有人会无可挽回地沉沦为虚无之物。同时，除了遥遥无期的最终断定之外，每一个判断都是不成熟的，如果有人将其称为是最终结果的话，那么它必是充满欺诈而邪恶的狂妄的证明。

“无穷”当然仅仅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一种来自于长期经验的智力推断；是肉体的短暂和生命劳动令人郁郁的不完整所激发的推论。无穷的思想代表了对现在的一种想象性的延伸，在这种延伸当中，所有过去、当前以及未来时刻的意义将会被揭示，所有事物都将各归其位；所有的劳动将会结出它们自己良性的或是毒性的果实，美德将会得到奖赏，而罪恶将会得到惩罚——或者，更有甚者，根据人类行为尚未为人所知的后果，也就是说，根据其影响深远的、最终的结果，它们将被分为美德和罪恶。因为这些后果无法从经验中获取，而且当一系列事件开始运转时，一切皆会发生，一切皆影响未来（必定会影响未来），人们因而无法完全知晓这些后果。在无穷中，没有什么事的发生是你可以说它是多余的，也没有什么事你可以说是一系列事件中的纯粹巧合，是不必要的，可处理的；没有什么事你可以认为它不符合（这是因为你不能理解）事物的既定安排或是在时间的充盈之中毫无价值（这是因为你不能参透）。不管发生过什么，都必定是上帝的设计以及“众生神圣序列”（the Divine Chain Of Being）的一部分，人类的力量无法对其是否适当或是其出现是否明智妄下论断；绝大部分人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以看透隐藏的目的。在上帝的设计当中，没有什么是多余的——即使薄弱的人类思想认为其是多余的，即使人类本性的邪恶促使人们表现得好像有多余的存在一般。在众生神圣序列中，没有什么是多余的，不管人类如何行动来达到这一目的。

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就像汉斯·约纳斯（Hans Jonas）一针见血地指出的那样——我们“数着我们的日子，并使它们有价值”。自相矛盾的是，永恒的延续本身并不充满意义，是永生同人类个体必死性的结合，同个体存在之短暂时光的结合，使得每一天都充满了意义。“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讲，当意识到我们虽然就在这里，但只是转瞬之间的事的时候，意识到我们生存的时间都存在着一个无法讨价还价的极限时，这种认识甚至可能就像那种数着日子，并使它们有价值的动机一样是必不可少的” ―不管我们做什么，都要灌注以持久的重要性，要在每一件所发生的事件中寻找更深层的意义。个人在世界上极其有限的存在同世界泰然自若的稳固性之间所存在的冲突，使人感到羞愧和痛苦，这种冲突自天地初开以来，就是人类经历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到了现代性的曙光来临之际，生活就是前者的短暂性和后者的持续性之间每天都在上演的冲突，是二者间那种不可比性在每天都进行的演练。在争夺这种持续性过程中，所有取胜的机会都掌握在世界的手中，因为每一个现在生存在世界上的人都注定无法活得那么长。

只要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下去，无穷这一想法就是稳固的，它对人类世俗生活所具有的立法权、管理权以及意义赋予权也将会是稳固安全的。一旦人类开始着手“熔解一切稳固之物”、“亵渎一切神圣之物”（由此看来，这不过是表达同一种态度和同样行为的两种方式而已）的时候，它们的安全就开始被侵蚀。在现代历史的“流动”阶段，一旦生存游戏中的机会从“外面那里”的世界转移到了个体生命上来，这种安全便会土崩瓦解——现在，个体生命是一种实体存在，它的预期寿命比生活环境中任何的因素都长，它也是唯一一个预期寿命越来越长的实体存在。

如果前现代性的生活只是除人类有限生命之外所有事物的无限持续性在每天的排演，那么流动的现代生活就是普遍的短暂性在每天所进行的排演。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持续，更别说永远延续。今天那些有用而不可或缺的事物，除极少数特例外，都是明天的废弃物。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必不可少的，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替代的。万事万物自诞生之日开始，就贴上了死亡即将来临的标签；每一样事物在离开生产线的时候，都被贴上了一张“在此日期前使用”的标签。人们不会开始构筑，除非事先已被颁发破坏（在需要破坏的时候）的许可；人们不会签署合同，除非合同有效期得以确认或者合同的终止可以由未来的危险决定。没有什么步骤，也没有什么选择是一劳永逸的，没有什么是不可更改的。没有一个承诺能够持续如此之长，以至于无法回头。所有的事物，不管是天生的还是人工制造的，不管是人类还是非人类，都是有待进一步宣判的，是可有可无的。幽灵的阴影盘旋在流动性的现代社会的居民头上，笼罩着他们所有的劳动和创造：这是剩余的幽灵。流动的现代性是一个有着过度、剩余、废弃物以及废弃物处理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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