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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200万买你坐牢20年,省里都是自己人

李桑榆 fazhifuyang 2021-07-12


公元1049年,四十三岁的欧阳修因眼疾向朝廷申请从扬州改任颍州。此后余生二十三年,不管是改任应天府,还是升迁京师开封,或改任青州、亳州、蔡州,欧阳修均在诗文信札中表达了思念颍州之情,而且愈近晚年,思念愈深。他晚年作《思颍诗后序》时说:

皇佑元年春,予自广陵得请来颍,爱其民淳诉简而物产美,土厚水甘而风气和,于时慨然已有终焉之意也。

 

颍州,清代乾隆年间更名为阜阳。2007年8月12日,中国欧阳修文化研究会在阜阳市成立。

 

近千年来,时移世易,欧阳修眼中的“民淳诉简”却已成醉翁之旧意。阜阳葛林林案的波谲云诡,尽显人心险恶与司法迷幻。

 




北宋时的颍州,处于二京之交,而其水路交通相比周围各郡都更为便利:“襟带长淮,控扼陈蔡;东连三吴,南引荆汝;梁宋吴楚之卫,齐鲁汴洛之道;淮海内屏,东南枢绝。”因为水路贯通,地势开阔,这种地理优势极有利发展农业经济,颍州当时正是较为富庶的地区。既是佳郡名邦,又物丰事简,被列为“闲郡”之一,常被朝廷作为优待臣子病疾或年老外任之处。一些颇有资历的官员因各种原因,或病疾或年老或朝政风波而外任时,也往往乞知颍州。《长编·仁宗皇祐四年》(卷172)有载:“资政殿学士户部侍郎范仲淹,以疾求颍州。诏自青州,徙行至徐州卒。” 历史的发展,总把新颜换旧容。21世纪的阜阳,不再是官员的乐土。


2007年,时任阜阳市纪委副书记的朱克申接受了《中国经济周刊》的采访,这篇采访,被写入那一期的封面报道:《阜阳嬗变:“政治生态灾难”的“灾后重建”》。朱书记透露了几个数字:
5年来,市纪检监察机关共立案查处5686个案件,处理6396人,涉及副处级干部79人,挽回直接经济损失达1.6亿元。

他表示:“纪委监察工作为阜阳的经济发展‘保驾护航’,做出了艰苦努力。” 十一年后,葛林林被阜阳市公安局刑事立案,刑侦支队长程广超向葛林林妻子索贿30万人民币外加2万美金、向同案被告陈春柱索贿20万人民币。程队长被举报了,2019年5月22日被查,其案已诉至阜南县人民法院,一审尚未宣判。 刑侦支队长走了,但他的下属还在继续侦办葛林林案,他的妹夫赵军,本应负责审查起诉该案的颍州区检察院的检察长,当时还在。
有鉴于此,阜阳市检察院指定颍东区检察院管辖葛林林案。毕竟,不能允许
索贿者的妹夫继续办案。

奇怪的是,妹夫的部下,承办此案的检察官丁飞,从颍州区调到了颍东区检察院
继续办葛林林案。

 
2002年,查处“王怀忠案件”之后,中纪委专案组在准备撤离阜阳时,对阜阳存在的问题能否继续予以查处,表现出极度的“忧心忡忡”。对此,当时阜阳市新一届领导班子坚定地表示:
对存在的问题必须一查到底,只有挖出“烂疮”,才能保证机体的健康。

2019年,阜阳司法系统挖出的烂疮有:市公安局长王东喜、市公安扫黑支队支队长刘洪乐、市公安刑警支队支队长程广超、颍泉区分局局长孙德亮、市检察院副检察长刘彦峰、市法院副院长吴德田、阜南县法院院长周昕。 年底的时候,妹夫颍州区检察长赵军,也被查了。转院继续侦办葛林林案的丁飞还在。 

 

欧阳修写过,他爱颍州的“民淳诉简”。 阜阳人褚安江,他举报葛林林涉黑的动机,并不淳朴。他公开说过:
要花200万买葛林林20年。
 
情况逐渐变得复杂起来。录音材料里,褚安江说:
现在杀人犯法,我可以用政府治死你。我认识的都是省里面主要领导,公安厅都是厅长啥的,省纪委都是自己人。

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褚安江说:
今天晚上到省厅做手续,给他关外地去,连阜阳都不关。

葛林林就真的被带到外地羁押了。
 褚安江可能是吹哨人、预言家、村口会算命的师傅、世界杯的章鱼保罗。 
搜索此人的名字,原来他曾向阜阳市原人大副主任刘家坤行贿,刘主任因受贿罪已被判处无期徒刑,但褚预言家未被追究行贿罪的责任。葛林林案的家属现在认为:
 褚安江在省里头可能真的有人


 

 

北宋治平四年(公元1067年)五月,欧阳修应当时颍州知州陆经请求,整理出自己的十三首“思颍诗”,刻石树立在州署衙门。 近一千年以后,又是一个五月,顶着烈日,七个人在阜阳衙门口,坐如磐石。 
他们是葛林林案的辩护律师,来找州署衙门递交情况反映的材料,当面沟通。早上,与法院、检察院沟通后,律师团来到政法委。 一小时的苦苦沟通与等待,最后还是被政法委拒绝。有律师发微博说:
我们连门都进不去。

下午,政法委注意到微博,决定接待他们。律师们揭示了葛林林案被“莫须有”涉黑的错谬:无组织、无纪律、来去自如、互不认识的“黑社会”、没钱的“黑社会”、炒回锅饭炒出来的“黑社会”、没有危害性特征的“黑社会”。
葛林林的辩护人徐昕教授说:
一审判决书认定葛林林领导的黑社会组织有24人,葛林林作为黑老二,竟然不认识其中的17人,古往今来,哪有这样的黑社会?
 
据律师们提交的情况反映,葛林林涉黑的同案被告人张佳佳,明确提出了被刑讯逼供,被侦查人员踢打,被拉到小黑屋审讯,这些明确的线索,一审法院没有审查。不仅在庭前会议中不审查,在庭审中也没有启动排除非法证据的调查程序。这完全剥夺了张佳佳的排非诉讼权利。根据《人民法院办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证据规程(试行)》第33条规定,第一审法院对被告人及其辩护人排除非法证据的申请未予审查,并以有关证据作为定案的根据,可能影响公正审判的,第二审法院应当裁定撤销原判,发回原审法院重新审判。律师们强调:
仅此一处问题,本案足以发回重审。

葛林林案一审时,辩护律师向法院提交证人黄某、李某章的两份证言,请求法院准许二人出庭作证。颍东区法院一边告诉律师:“不准”。另一边,书面向检察院提出:
两证人已对律师翻供,要求公安去核查。

公安找到证人黄某、李某章。两人改变了对律师作出的证言,向公安作回了最早的证言。 


 
阜阳法检公的这套操作,逆练刑事诉讼法律,我不得不说一句:
你们真的太会玩了。

欧阳文忠公所言的“民淳诉简”,恐怕已成沧海桑田。但葛林林案的办案人员,头脑很简单。他们为了让葛林林案的被告们更像“黑社会”,开始给这些“黑恶势力”起绰号。这些载入一审判决书的绰号:
都挺可爱。

他们给张佳佳起个绰号叫“佳佳”,给王毛毛起个绰号叫“毛毛”,给王文文起个绰号叫“文文”,给赵连成起个绰号叫“成成”,给郭伟起个绰号叫“伟伟”,给张松起个绰号叫“松松”,给王子亮起个绰号叫“老王”。于是
阜阳有一个“佳佳”、“毛毛”、“文文”、“成成”、“伟伟”、“松松”、“老王”组成的黑社会。



我在此提议阜阳公安,按照这些绰号,到全国的幼儿园开展扫黑除恶,班级里一定能抓到几个“佳佳”、“毛毛”、“文文”、“成成”、“伟伟”、“松松”。 根本不用问看门的保安大爷是不是“老王”。甭问他姓啥,带走之后查身份证:
他姓啥,绰号“老X”就给他安排上。


 

 
按照阜阳葛林林涉黑的拼凑式入罪逻辑,以欧阳修、苏轼苏辙两兄弟为两届领导的文学团伙
也能涉黑。

《正德颍州志》卷一记载:“宋欧阳文忠公守颍,倅佐吕正献,而其先政如晏殊、蔡齐、鲁肇、韩琦皆名公,故欧公建堂治内,题曰“聚星”,有聚星堂诗集。” 聚星堂,就可以是这个黑社会组织聚会的堂口。 叶梦得说:“庆历后,欧阳修以文章擅天下,世莫敢有抗衡者。” 作为诗文革新的领袖,欧阳修所到之处,往往有众多的追随者,来到颍州后亦不例外。徐无逸、徐无党兄弟二人在滁州时就从学于欧阳修,修来颍州,徐无逸亦跟随而来。焦千之、魏广、王回同在门下,刘敝、刘分夂因丁父忧,居颍州守制。这些人员,白天一起出门玩耍,晚上一起饮酒赋诗,使当时颍州的文学活动活跃了起来,也给当时文坛乃至文学史带来了一定的影响。参与者朱弁说:“当时四方能文之士及馆阁诸公,皆经不与此会为恨”。 葛林林案,办案机关认定其领导的黑社会组织有24人,但葛林林作为黑老二,竟然不认识其中的17人。互不认识在阜阳都能组成黑社会,那聚星堂里的师友们
你们哪里逃?
 
文坛领袖欧阳修,你是“黑老大”,涉嫌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三年,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徐无逸你一直跟随欧阳修学习,是“骨干成员”,涉嫌参与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罚金600000元。 欧文忠公要是搁现在,恐怕没机会写《醉翁亭记》。因为
聚星堂涉黑,直接就被带走坦白从宽了。
 
欧阳修聚星堂赋诗的二十六年后,即元祐六年(1091),苏轼在颍州作太守,祈神得雪,与签判赵令畤、教授陈师道及欧阳修二子欧阳棐、欧阳辩等人再次燕集聚星堂时,追想已逝去的老师欧阳修“雪中赋诗,禁体物语,于艰难中特出奇丽。” 苏轼有感于“尔来四十年,莫有继者。仆以老门生继公后……,公之二子又适在郡”,因而重申前令,又写了一首《聚星堂雪》。 公然重启黑社会堂口,这还了得?办案机关找来苏轼、苏辙讯问,有重大发现
这两兄弟二十年前是他们遗漏的聚星堂案骨干成员。

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九月深秋时节,苏轼赴杭州任,苏辙送至颍州。当时,欧阳修致仕,居颍州。兄弟俩同谒老师欧阳修。老师对学生前来,十分高兴,三人言笑甚欢,欧更以一位长者教勉苏氏兄弟。苏轼在《祭欧阳文忠公及夫人文》中言:“契阔艰难,见公汝阴。多士方哗,而我独南。公曰子来,实获我心。我所谓文,必与道俱。见利而迁,则非我徙。又拜稽首,有死无易。” 《钱塘勤上人诗集叙》又云:“(欧阳公)退老于颍水之上,余往见之,则犹论士之贤者,唯恐其不闻于世也。至于负己者,则曰:是罪在我,非其过也。”苏辙《祭欧阳少师文》也回忆道:“辙官在陈,于颍为邻。拜公门下,言笑欢欣。杯酒相属,图史纷纭。辩论不衰,志气益振。”三人共同游宴西湖,苏轼有《陪欧阳公宴游西湖》、苏辙有《陪欧阳少师永叔燕西湖》。 看看,文证诗证俱在,你苏轼、苏辙还有什么话好说?也得蹲大狱去。唐宋八大家,宋代有6位
在阜阳涉黑的就有宋代文学的半壁江山。
 
有人可能会问,“读书人的事情,能算涉黑吗?” 正确答案是本文第二节褚预言家说的:“要花200万买葛林林20年”、“现在杀人犯法,我可以用政府治死你”、“我认识的都是省里面主要领导,公安厅都是厅长啥的,省纪委都是自己人。” 如果北宋的王安石知道这个套路,早就把政敌欧阳修、苏轼一干人等拿下了
可能王安石省厅里没自己人吧。


李桑榆2020年5月15日

参考文献:1. 阮娟,《寻找精神家园--欧阳修“颍州情结”探论》,福建师范大学硕士毕业论文,20072.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3.严杰著,《欧阳修年谱》,南京:南京出版社,1993年4.汪孝宗,《阜阳嬗变:“政治生态灾难”的“灾后重建”》,北京,《中国经济周刊》,2007年5月28日,网页链接:http://finance.people.com.cn/GB/72020/74689/84579/5790997.html5.苏轼著,傅成、穆俦标点,《苏轼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6.程千帆、莫砺锋、张宏生著,《被开拓的诗世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7.余英时著,《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8.(明)刘节编纂,《正德颍州志》,卷一,合肥:黄山书社,2017年 本文特别致谢:阮娟,《寻找精神家园--欧阳修“颍州情结”探论》,福建师范大学硕士毕业论文,2007 关于葛林林案的其他文章:阜阳案喜迎两会,中院应发回重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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